醉了？醒着？
——李白《将进酒》诗歌解读
《将进酒》
君不见*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诗歌解读
李白的一生，是诗酒相随的一生。“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杜甫对李白的描述；“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这是余光中对李白的歌颂。
的确，诗与酒在李白的生命中不可或缺。有人曾估算，说李白一生喝过50吨酒，据郭沫若统计，李白流传下来的首诗作中，有余首写到饮酒。后来又有人甚至统计出李白的写酒诗占到了他现存诗歌的1/5。而在众多的饮酒诗中，最有影响力、最能立体展现李白个性的当属《将进酒》了。
《将进酒》是一首劝酒歌，是采用汉乐府创作的古体诗。全诗音韵节奏富于变化，感情更是跌宕起伏，我们读起来“于雄快之中”，可以感受到李白之悲，李白之真，李白之豪放。一首诗歌如一壶千年陈酿，弥久留香。
不妨先来找到这首诗的“诗眼”，诗中最能体现主旨的关键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一句直接表达了诗人对名利的态度，体现了此次喝酒的心态，这不禁让我们的思考：明知“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李白，为何会“但愿长醉不复醒”？而一番劝酒下来是否遂了“愿”，最终是醒还是醉？在醉与醒之间，天才诗人是如何切换，又是如何借文字来表达真实情感的？
带着这样三个问题，结合诗人的个人经历与写作背景，我们在美妙的诗句中细细品析，就能找到答案。
（一）探寻“但愿长醉不复醒”之因
诗人陶渊明曾写道“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大概意思是说，小酌一杯，便可远离世俗之情；几杯连饮，便会忽然忘了自己，甚至忘了天地。而李白向来是崇拜陶渊明的，甚至在个性及认知上都受到了他的影响，李白“但愿”“长醉”，一定是内心有无限的悲苦，只想一醉方休，摆脱现实的苦闷。而这些苦闷，从何而来？
李白之苦，苦在“朝如青丝暮成雪”。早晨的一头青丝只到傍晚便发如雪，这一生从青春到衰老，也不过如朝暮之间一样短促。一句生动的比喻，既形象地写出了时光易逝的特点，也巧妙地表达出诗人对人生易老的感叹，以及年华已逝而功业未成的内心悲苦。于是，诗人发出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诗人迅速从苦闷中跳跃出来，转而把目光放到“金樽”之上，“酒仙”的豪放之气跃然纸上，正如曹孟德所言，面对“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白只有期待“长醉”，才能化解心中的苦闷。
李白之苦，还苦在“古来圣贤皆寂寞”。在李白眼里，自古以来的圣贤是孤独寂寞的，是遭受排挤的，只有寄情美酒的人才留下了美名。那是多么可悲的时代，到底是选择做一位圣贤，还是只成为一名饮者？表面看来，李白是赞成后者，但实际上这是激愤之言，是表达对古代圣贤的同情、对命运不公的抗争，这样的遭遇何止是发生在古人身上，他自己深有体会呀。胸中纵有“济苍生”、“安社稷”的志向，身上空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神”的才华，最终也不过是供奉翰林，侍候帝妃，还惨遭排挤，“赐金放还”。原来，道史其实是讽今，悲古人实则是伤自己，诗人在此是借古人之酒杯而浇胸中之块垒，用反向非常的选择来抒发心中的愤愤不平。
到这里，我们明白，“但愿长醉不复醒”并非诗人消极的逃避，而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空余报国热忱的他就像有心填海的精卫鸟，遭受冷落只好衔木独自哀吟，怎能奢望朝廷的重用，又去哪里寻找施展抱负的平台？满腔的不平之气便只有借诗酒来抒发了。
（二）感受“一半清醒一半醉”之状
但问题是，“长醉不复醒”毕竟只是李白的“但愿”，现实是，他根本难以遂“愿”，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想“长醉”而不得的时代，他具备的是想“长醉”而不能的个性！试想，如果李白只是个嗜酒如命的浪荡子，或者是个不问世事的隐逸者，或者干脆是个阿谀谄媚的世俗人，那么他也不会如此痛苦。他的个性，他的才气，他的时代，让他想醉，却醒着。
他的醒，在于他清醒地认识了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何等自信！而实际上，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和实力，可以呼出这样的千古绝唱。即使他曾追求的理想已在八年前破灭，即使他已开始了“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的漫游生活，即使往后余生他没有高官厚禄，没有千金财物，但他仍可以用脚步丈量江山之伟岸，用诗文谱写自然之壮美。青山绿水、醇酒雅诗果真是陪伴了他的一生。
他的醒，在于他清醒地认识了众生。“陈王昔时宴平乐，清酒十千恣欢谑”。他看到，古往今来，空有报国志的并非他一人，埋没才华、遭遇挫折的又何止陈王这一个？或许众生皆是如此，李白曾在诗文中常常提到屈原、陶渊明、谢朓等不都是吗？此处拿陈王曹植自比，实则是一种看透，历史与他所处的现实是何曾相似，与其深陷悲苦，不如追求“斗酒十千”的欢畅与自由。
他的醒，还在于他清醒地认识了天地。“与尔同销万古愁”，这份愁如此深广，充斥天地，影响万年，而它的确也激起了世世代代人们的同感，诗人的这份愁已具有了社会普遍意义。它绝不仅仅只是生命短暂之愁，也不只是“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的理想未成之愁，它还包括天地之间林林总总的各种人生不得意。直到此刻，天命之年的李白一定已经清醒认识到，曾在从*与学道中纠结的自己，不管将来如何，不苟合、不妥协仍是该坚守的选择！天地之间，身外之物不足惜，未来之路还很长，只有与天地相融，与自我和解，才能找到心灵的皈依。
只是在这清醒之余，李白仍是“醉”在其中。
他的醉，体现在感情的四次变化里。从“君不见*河之水天上来”等两组排比长句所体现出的悲苦，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连续六句诗所表达出的欢畅，再到“钟鼓馔玉不足贵……斗酒十千自欢谑”的愤懑，最后到“主人何为言少钱……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狂放，诗人的情感跌宕起伏，诗歌的节奏随之时缓时急，气势忽高忽低，而沉醉于诗酒中的诗人形象也跃然纸上，那是一个悲苦激愤的诗人，一个及时行乐的诗人，一个信心爆棚的诗人，一个蔑视权贵、超脱豪放的诗人！
他的醉，表现在劝酒的三个阶段中。第一阶段，由“*河之水天上来”起兴，感叹时光流逝之“悲”转入到“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喝酒话题上来，不得不说诗人劝酒劝得高超，出口便是雄奇。第二阶段，“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夸张，显示出诗人的万丈豪情，而“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四个连用的短句更是铿锵有力，让我们仿佛看到了觥筹交错的情景，喝酒人已渐入酒境,初显醉意。最后的酒酣阶段，“主人何为言少钱”，“五花马、千金裘”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拿来“换美酒”，哪怕这不是李白家，“径须沽取”就是了！一种反客为主的做法，一串近乎癫狂的语言，更是让我们感受到诗人“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气质了。
（三）体悟“劝君更进一杯酒”之真
李白凭着“酒仙”的豪气、“诗仙”的才气、“谪仙人”的非凡之气，把劝酒的过程写得跌宕起伏，把喝酒的氛围整得轰轰烈烈，把心中的真情吐露得无比畅快。而这一切，都源于他的“真”。
他的真，渗透在醉与醒的状态、悲与欢的情绪之间。喝酒，他是真；劝酒，他是真；沽酒，他也是真。难怪杜甫说他“嗜酒见天真”。无论在悲情四溢之时，还是在豪情满怀之际，他都保持着他的真性情。他真诚地暴露情感，真诚地袒露心声，真诚地对待生活，他总能引起同饮者的共鸣，甚至是千百年来读者的共鸣。
他的真，体现在语言的真切表达之上。他的语言和他的个性一样从不扭捏，只要他一开口，便如*河之水一泻而下，奔涌而来！难怪评论家严羽说，“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李白一喷，便喷出豪气、喷出锦绣、喷成了他的好诗。
你看，文章的开篇便振聋发聩。开头四句从时空入手，咏叹天地人生，境界极其阔大，而这也是豪放派常有的写法，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的开头，同样是从天地、光阴开始谈起，下笔便非同凡响。
文章的语言句式变化多端。全诗以七言为主，穿插三、五、十言句，长短句式参差交错，诗歌节奏疾徐变化，再与感情的大起大落相匹配，这便真切地表现了诗人一种坦荡飘逸的人格特点。
文中的表现手法丰富多彩。善用夸张，“千金”、“三百”、“十千”、“万古”等夸大的数字表述足见诗人的豪放；多次用典，“会须一饮三百杯”，借用东汉学者郑玄的典故，“千金裘”出自《史记》，“与君歌一曲”化用鲍照的“为君歌一曲”，而“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更是直接讲述曹植的典故，恰到好处地抒发了内心的悲愤；文章还巧妙采用比兴、反衬的手法，主要表现在开头，用*河的伟大永恒反衬生命的渺小脆弱，诗人的悲愁也如这汹涌的*河水奔涌激荡、不可遏止。
记得闻一多曾如此评价过庄子,“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时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而此刻把它用在受老庄影响极大的李白身上，也恰当不过吧。
对于李白而言，没有诗酒的人生是寂寞而没有色彩的。他在《月下独酌》一诗中曾说，“但得酒中趣，勿为醒着传。”酒中之趣是不可言传的，而今天的我们是不是也只有饮酒了才懂真意，才知人生？这让我想起了湖南淮阳教育集团彭治权董事长曾经写下的几句诗：
有的人贪杯，
逢酒必醉，
以酒代茶，
似醒似睡。
有的人从不喝酒，
但也不知醒的滋味。
我不会喝酒，
但我会醉！
作者简介：
陈海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王君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成员，贵州省教育学会常务理事，铜仁市市级骨干教师，县级名校长，现任贵州省江口县淮阳中学执行校长。爱生活，爱语文，爱思考，爱践行，愿做青春语文的同行者，诗意教育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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