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起来,摄影家温老师接了个电话,是好哥们儿孙明海打来的,明海“温老师,我们到了,你来不?中午喝鱼汤。”
温老师看看表,才七点多,道:“你们昨天就去啦?还在红土山边上那个地方?我知道,能找到,今天还真有事路过,中午就在你那儿吃。”
明海道:“我们来的时候东西太多,只带了几个小盆,做鱼汤太麻烦,你把上次那个铝锅带来吧。那边联通没信号,我走出来半里地才打通。”
温老师道:“我知道了,还需要啥我一块给你带过去,注意防火,刘老三跟我说过,他们洞幺两①上能看到你位置,今年秋防塔上值班还有他,要是换了别人,见到有烟儿肯定当火情上报。”
明海“刘老三这家伙又馋又懒,大秋天不上山抓弄点非要去防火值班,你放心吧,咱是谁啊,咱是老林家人,防火意识可是天生的,再说了,我选的地方,他瞭望塔上要是能看到,那可就出了*了,好了,你早点,中午就用你带的锅。”
明海和小东都是林场工人,明海还当过一阵子工段长,因工作和管生产的副场长闹掰了,一气之下辞职不干跑到后勤混日子。后来托人调到地区胶合板厂,没几年又遇上企业改制,胶合板厂由集体企业变成了私营企业,不到一年就干不下去彻底关门,留下一大堆烂摊子,随便一件事儿都是解不开的难题。明海现在是无业游民状态,长年经营土特产品,有豪侠之风,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脉非一般人可比。小东现在是伐木工,近些年采伐任务越来越少,冬采期生产季节一个月都上不几天班,有的是闲工夫。
温老师和明海早先不在一个林场,但沾上一个“林”字,大家就是兄弟,用国家林业局来的那位领导的一句话,叫“都是林家铺子的人”。温老师和明海、小东不仅是兄弟,还是过命之交。明海被黑瞎子抓伤那次,是温老师把他从林子里连搀带背弄出来的。赶上车坏在路上或掉进沟里,温老师也只需给明海打个电话,用不了多久救援车辆就会赶过来。
打完电话,温老师收拾好东西去陪杨律师吃早餐。杨律师的亲爸是在岭西插队的北京知青,返城后把老婆孩子丢在了岭西。杨律师后爸虽然待他不错,但这小子仗着脑瓜儿好使,不好好学习,还常惹事儿。高中毕业后,在地区跟着一个大哥混日子,不料江湖险恶,大哥被仇家设了套,打了两年官司一蹶不振。
杨律师在打官司的过程中跑前跑后,竟无师自通摸出不少门道,很快就喜欢上律师这门行业,咬牙瞪眼全凭一口气自学成才,终于把律师证拿下来。后来杨律师一直打拼到北京,用他话讲叫“老杨现今儿是北京银”,其实是他亲爸起了很大作用。
生活条件好起来,杨律师也开始喜欢上摄影,常应时应季来长白山拍片。没当律师之前杨律师也跟温老师混过,感情没得说。这次来了已有七八天了,家中有事,起早往安州国际机场赶飞机。此前温老师陪过几天,现在要走,早餐必须一块吃。
都道是秋高气爽,一连大半个月好天气,蓝天白云加五花山,随便看哪都格外艳丽。边防公路车辆稀少,温老师的大越野跑的直撒欢儿。和对面警车会车的时候,他一眼就瞧出副驾驶坐的正是陈长林。
温老师在岭西林业局劲松林场上班时是伐木工,出徒以后带的唯一一个徒弟就是陈长林。拿温老师话讲,这个可是嫡亲徒弟,跟着学摄影的那些只能称学生,差远去了。
陈长林也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思想,对温老师小有依赖,有事都爱和他商量。两人好久没见,在这里碰上,非常高兴。陈长林问:“师父,车开那么快干嘛,又要去搞摄影?咋就你自己,没带个伴儿啊,这可是边境,一个人不安全,掉头,回去喝点。”
温老师咧开大嘴道:“就你那小酒量,还跟我喝,二满还差不多,刚子越喝脸越白,我估计是喝不过他。”
王刚道:“咱一年喝不上几回,一直没有机会,要不就今天,比划比划?”
陈长林道:“今天就算了,还有案子呢,小酌还可以,真想比划,改天吧。”
温老师随口问道:“边境能有啥案子,对面过来人啦?也不归你们刑警管啊。”
四毛转过来,听温老师问,口快道:“这不是岭东局昨天刚出了起地枪伤人的案子,上面安排我们和岭东两家联办呢。”
陈长林瞪了四毛一眼,四毛马上醒悟过来,赶紧道:“那个陈队,你看我这张嘴,我这不觉得温老师不是外人,顺口就秃噜出来了。”
陈长林严厉地看着几个人道:“记住,回家爹妈老婆也不能说,明白?”
温老师吓一跳,看几个弟兄挨训,过意不去,连忙道:“我也是,瞎问啥呢,我啥都没听见啊。”
陈长林“噗呲”一声笑了,道:“你不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经常在这附近,看到过奇怪的陌生人没有?”
温老师笑道:“马鹿狍子倒是不老少,偶尔能碰到些车,陌生人基本没有,谁没事儿跑这地方干啥,部队、边防、森警常见,你们公安是稀客。”
二满粗略介绍了一下案情,因为之前说好要封锁人员死亡的情况,只说伤了3个人。温老师对偷猎者更加痛恨,他知道,因为现在枪支管理是红线,地枪也是枪,这个算得上要案重案,不禁严肃道:“这还了得,胆子也太大了,抓住一定要重判。”
陈长林道:“师父,咱这片儿过去打猎的人员都排查过了,你寻思一下,帮我们想想,还有没有特别的,平时消停,偶尔为之的,有消息及时沟通。”
温老师道:“好吧,我想起来就和你说,我觉得还是他们岭东人干的,凭什么赖我们岭西,我也不耽误你们时间了,还有朋友在前面等着呢,就不和你们回去了。”
二满道:“我们从岭东那个检查站过来,没看到人啊?”
温老师道:“他们在岔线里你们上哪儿碰去,要不都跟我走,中午喝小鱼汤,锅我都带来了,各种调料齐备,怎么样,同去?”
陈长林笑道:“还是算了吧,我们得赶紧回去,有事电话联系,师父你是移动手机吧,联通在这里大多数地方都没有信号。”
温老师掏出手机道:“移动也够呛,天气好还行,现在树叶落挺多,少了很多遮挡,看,有一个半格,应该能打。”
①洞幺两,瞭望塔。
②抢子,地抢子,即地窨子。山里人在深山处搭建的半地下半地上的临时住所。
二
陈长林等人回到公安局,向局长丛大虎做了详细汇报,丛大虎召开班子会对案件形势进行了研究,决定成立由自己亲自负责的专案组,指定陈长林为第一责任人,限期破案。
陈长林虽然倍感压力,但职责所在,二话不说,召集手下研究对策。目前刑警队手里有两个专案,一个是新入手的“地枪案”,另一个是“贩*案”。在外面跑“贩*案”的大强和三胜也召回来,首先听了这个案子的进展情况。刑警队除了正副队长,还有四个老资格,自诩“四大名捕”,大强、二满、三胜、四毛都是绰号,是为了办案方便,时间长也就叫习惯了。
持续高强度工作状态,队员们嘻嘻哈哈倒也不怎么愁闷。贩*案的起因是一个诈骗案,辖区内无业人员张老七以卖参地的名义把自家经营的参地分别卖给六名外地受害人,共骗取定金十二万多元。接到报案后,刑警队展开调查,很快在安州将张老七缉拿归案,但在审讯和搜查的同时,竟发现张老七骗取的十二万大都用于吸食*品。岭西森林公安局对*品进入岭西的情况已有所察觉,抓住这条线索后都十分振奋,经过一段时间周密侦查,辖区内这一个贩卖、吸食*品的网络渐渐清晰。
汇报时大强和三胜很兴奋,三胜不善言谈,情况由大强介绍。大强是个烟*,手不离烟,深吸一口道:“吸*的都是有钱人,张老七喜欢*钱,有点骚钱儿就整天和一帮*钱*搅合在一起,里面有个吸*的,一来二去就跟着吸上了,钱造净光,还把他家参地抵押,借了高利贷,后来实在还不起,就骗了十二万,也没还贷,都吸了,前后不到两年时间。”
二满问:“那个主犯,叫金俊生的,你准备啥时候能抓到?”
大强不屑道:“什么主犯?你得抓紧学习了,那叫主要犯罪嫌疑人,这人居无定所,无职业,无案底,但有一点,每月必来一次岭西,估计他在整个贩*网络中也只是一条小杂鱼儿,当然,案件有可能涉及到全市、全省范围,那就不是我们能办的了。可靠消息,这个月到今天,今天是21号,嫌疑人还没来岭西,9月是小月,也就是说还有九天时间,此人一定会在其中某天到,建议实施抓捕。”
陈长林用手里的笔轻轻敲了几下桌子,道:“有两个问题,一是你们说,没见过这人,到时候怎么确认?二是抓捕地点放在哪里?怎么保证周边群众安全?”
大强道:“我们有三个临时线人认识他,一个叫孙明海,以前是林场工人,下岗后倒弄山参,那些有钱人常找他买山货。一个叫*爱国,咱都认识,早些年偷木头抓过他,去年嫖娼被治安大队抓现行,还托陈队讲过情。经调查这人也曾参与吸*,但这人是个滑头,知道其中利害,只吸过两次,纯是应酬,他倒是答应的挺痛快,越痛快越靠不住。还有一个叫王小东,林场工人,他和金俊生是打小的邻居,七八岁后就再没见过,有次和孙明海一起见到金俊生,居然认出来。”
二满问:“这个王小东是不是个不高,瘦瘦的,我认识,他和我弟弟是初中同学,现在也三十多了,二十多年不见居然能认出来,不合常理啊,我是说那啥,这个姓金的身上没准有明显的标记。”
陈长林一捶桌子道:“对,就是这个思路,王小东能认出二十几年的邻居,绝对不是单凭记忆力。”
大强道:“金俊生每次来都乘火车,这个有点奇怪,我分析他一定是在铁路安检方面有十足的把握,风险大过公路交通,我们这几日对进入岭西的列车车次定点进行布控,只要确认他进岭西,保证让他有来无回。”
王刚一直没说话,突然问道:“你们可以每天去盯着,怎么保证临时线人会有时间到位?”
大强底气不足道:“这也正是最头疼的地方,昨天发生案,现场恰巧是*爱国在岭东包的活儿,这小子赶上倒霉,一定得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也没法找他。孙明海和王小东电话联系不上,不在服务区,估计是进山了,我继续抓紧联系。犯罪嫌疑人只要来岭西我们肯定会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就没法掌握了,要想人赃俱获,最佳抓捕地点还是在他进来时的火车站。”
王刚道:“你们要注意他每次来住哪儿,行踪越不定的嫌疑人,就越会有固定的习惯。”
陈长林赞道:“听到没,这就是经验,书本上学不来,你们几个刑侦专业高材生,尤其是四毛,遇事要放开思路,尽快联系上王小东,问清嫌疑人身上是否有明显标记,标记在哪?对了,如果真的是因为在铁路安检上有把握,就有可能有固定车次,大强,你们马上去查。”
“温老师啊!”从林子里出来的明海和小东笑着招呼,他们听到大吉普的马达声,来到路旁迎接。
温老师打开后备箱正往下缷东西,招手叫小东:“你拎酒拿着锅,明海给我背着相机包,三脚架也拎着吧,这个一千多块呢,吃的都拿上,剩下也没啥了,不怕丢。”
明海和小东拿上东西乐呵呵地往扎营的地方去,走了大约多米,到了一条小河边,明海道:“温老师,知道这小河叫啥名不?”
温老师笑道:“这你可考不住我,这是弱流河,超过1米宽的地方很少,从元池流过来的,进图们江,元池以前叫啥知道不?
明海哈哈笑道:“这我知道,叫天女浴躬池嘛,清末候补知县刘建封踏查长白山起的名,长白山的山山水水,很多名都他起的。”
温老师道:“你说的也没错,我说是它很久以前的名字,满语,叫布尔湖里。前面那个红土山以前叫啥知道不?叫布库里山,过去山上到处都是鹿窖,深宽都是八尺,所以叫‘方八尺’,你以前总打猎,听说过没?”
小东道:“海哥,你班门弄斧了吧?温老师看的书比你吃的盐都多。”
说说笑笑就来到地抢子边,地抢子搭在一个干爽的平台上,弱流河转弯处有个断崖,正好遮住对面远山上的瞭望塔。地抢子左侧有个卧进去的小石窟,若不是其中滴水不断,倒也可以住三两个人。虽然不能住,但在其中做饭却没问题。林子里不缺干柴,干柴着起来的烟很小,大都在风的作用下,顺着石窟中的缝隙灌进去,不知去往何处,所以即使有点烟冒出来,瞭望塔上也看不到。
温老师的厨艺在男人里算上乘,他很喜欢自己动手。尝了尝咸淡,盖上锅盖,温老师问:“小东,你哥最近咋样?”
小东黯然道:“还那样,可以坐轮椅出来晒太阳。”
小东的哥大春也是伐木工,五年前冬采放树出了事故,失去劳动能力。大春在附近交往很广,大家提起来也全认他是条汉子,没成想落了个残疾,都很惋惜。好在小东嫂子仁义,没有丢下不管,照顾的非常好。
明海问:“温老师,你说有事路过,啥事儿啊?去岭东吗?”
温老师道:“我去岭东参加个葬礼,好朋友家老人去世了,明天出,我下午赶过去,帮忙守夜。”
明海道:“你啊,也五十多岁人了,就别守夜了。”
温老师点头:“看情况吧,晚上肯定还要喝一顿,中午你俩愿喝就喝点,我是不喝了。”
小东已经把吃的摆好,笑道:“你开着车呢,想喝也不给,我们也不喝。”
明海急道:“喝点喝点,温老师做的鱼汤,不喝咋行。”
明海离不开酒,即便是自己在家,晚上都要喝上二两。小东酒量一般,硬着头皮可以喝一杯。开车坚决不喝酒,这是温老师坚持多年的底线,不是自身素质有多高,问题是真出过事。
一杯酒下肚,明海打开话匣子,和温老师山南海北唠起来。不知怎地明海就提起大强,气哼哼道:“你徒弟那个手下真的不咋地,小东一个小时候的邻居,不知道惹了啥祸,因为我俩见过,非让我俩帮忙认认。”
温老师吹着鱼汤表面上的油花喝了一口,道:“大强我知道,长林把重要的案子基本都交他办,你说这种情况,我看小东那个邻居一定犯得是大案要案,比昨天的案子还大,弄不好人命关天,你俩可得想好了,能不出头坚决不出,当心罪犯同伙报复。”
明海道:“我倒是不怕报复,你说我俩帮着破案,你徒弟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
温老师摇头:“好像是看案件情况定,破案有奖励,但到他们手里也没几个钱,想想吧,不可能给你们多少。”
温老师不喝酒,饭吃的就快些,温老师要赶路,吃饱喝得就要告辞,两个人把他送到大吉普跟前。小东去旁边撒尿,明海低声道:“其实那个案子,我觉得,应该和*品有关。”
温老师大惊:“那更不能掺和了,*贩子都是亡命徒,太危险了。”
明海道:“我就是瞎猜,小东发小叫金俊生,左边耳朵后一撮白毛,有次我和小东去给秦大马勺送人参,遇到他们一帮大款,里面就有俩吸*的,当然我也是听说他们吸。你想啊,大款腻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儿?小东一眼就认出他那个发小来,唠了几句,后来看那小子不冷不热地,也就没再搭理他,不知道大强怎么知道了。”
温老师对这些有钱人很有成见,不屑道:“秦福贵这小子,别小瞧他是厨师出身,啥都敢干,开上房地产公司后,这些年钱赚飞了,怎么?开始靠老山参补啦?有钱人都想活的长远?”
明海缓缓道:“他自己哪能吃那么多,都是送礼。”
温老师表情凝重,道:“不管咋说,你俩这事都不要介入进去,记住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明海随口问了句:“温老师,你说昨天出了个啥案子?听起来挺严重啊。”
温老师道:“路上碰上长林、王刚,带着二满、四毛,听那意思也不想让我多知道,只是说岭东林业局辖区发生地枪伤人案,地点好像离这儿不远,对了,你俩没啥事也收拾收拾走吧,我知道你俩是来抓蛤蟆的,碰上警察七问八问的也没啥意思,弄不好还得进去住几天,不划算,就这样。”
三
回到地抢子,明海闷了半天,拉过小东道:“东子,和你说件事,咱可能闯祸了。”
小东不解道:“闯啥祸啊?温老师和你说啥了?”
明海慢慢蹲下,把嘴里的半截烟取下来狠狠按在湿土里,道:“温老师讲,岭东辖区里地枪伤了人。”
小东有些紧张,问:“岭东的事儿跟咱有啥关系,啊呀,不会那么巧吧?”
明海道:“温老师倒是没说具体哪地方,但他说就在附近,不管怎么说,这里出了事儿,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
小东张大嘴巴:“啊,那咱赶紧去看看。”
明海道:“你镇定些,马上收拾东西,我去把家伙都起出来,只要是数量对,就和咱没关系。”
小东着急道:“海哥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拿不回来。”
明海道:“现在哪能往回拿啊?我找地方匿起来。”
选择下地枪地点的时候明海多了个心眼儿,选在了岭东局清河林场55林班,一方面这里公路环绕,山路也好走,三轮车能开到附近;另一方面如果犯了事儿,岭东岭西难免扯皮,基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对森林公安来说,打猎的案子远不如盗伐林木的案子有压力,破不破的也没太大影响。
明海不敢开三轮车,抄近路直线穿过,临近岭东、岭西分界的公路时,心里突然发紧,他暗暗祷告,轻手轻脚来到公路边,通过落叶松林,看到路旁草丛中赫然有一辆警车。
两个便装的汉子坐在公路边上,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远处,其中一个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略一迟疑又转回去,和另一个嘀咕了几句。明海心中叫声糟糕,这人分明发现了情况,故作不知。跑,俩人肯定要追。
明海索性哼起小调,顺着路边小河往上走,那俩人没有什么动作,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就等明海到跟前。明海摘下帽子支在灌木上,瞅准线路悄悄退走了。
便装汉子等了半天,突然醒过味儿来,跳起来直扑过去,见到帽子不禁大骂,掏出对讲机上报情况。岭东刑警队长老廖带人赶过来,问明情况火冒三丈,把两个侦查员狠狠喝斥一番,叫人赶紧把帽子作为物证连同早上路边拾到的烟头送回公安局检测。
小东好容易盼到明海回来,见他神情不定的样子,急问:“海哥咋样?”
明海故作镇定道:“事到临头,说啥都没用,咱下的枪打着人了,公安局派人守着呢,三支地枪,五个炸子儿,不可能都响,老天保佑,他们可千万别再进去了,枪和炸子儿的地方你都能记准不?记不住不要逞强,将来这些东西大概要你来起。”
小东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茫然道:“为啥我来起,还得是我俩一块来啊。”
明海道:“看情况吧,一定得起出来,最好是咱俩一块,我是说万一我有事绊住,就靠你了。”
小东咬牙道:“海哥你放心,公安找到头上,打死也不认。”
明海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赶紧走人。我们不能直接回,先奔五道河,再绕南道村,从另一个方向回岭西,遇上熟人,就说收山货,松子、蘑菇、蛤蟆,有卖的就收点,我兜里有现金,做做样子够用。”
路上,明海有意和几个老朋友打过电话,都提起岭东局地枪伤人案,明海渐渐明白了个大概,地枪伤了一个老乡,炸子儿伤了两个警察。伤了警察,这案子铁定要破。岭东岭西和打猎有关的人也就数十人,很快就会查到自己头上,就算自己躲过去,知情的那位可是臭名昭著,一旦被翻出证据马上就会把自己供出来,进去是早晚的事儿,自己认倒霉,但小东咋办呢?
回到明海家,两个人心神不定地过了一宿。早上起床,思来想去,明海觉得这事儿还得跟温老师说,脑子里昏沉沉,拿起铝锅和河鱼,骑上摩托车直奔温老师家去,来到温老师家住的银池小区,才想起他现在不在家。明海用力拍拍头,到小区超市买了包烟,点上一支,心里理顺了半天,还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温老师挂通了电话。明海道:“温老师,不瞒你,昨天你说的地枪伤人的事儿,和我俩有关系,地枪是我下的,你也知道,那个地方是黑瞎子来回走的通道,我就想弄几付熊胆熊掌,定金都收了,谁想到这么倒霉,那一片全是次生林,要啥没啥,从来没人去啊。”
温老师大惊:“坏了坏了,你俩捅下天大的娄子。”
明海哑着嗓子道:“你说是长林负责,你徒弟办案,能不能打听一下,这种情况得判几年啊?”
温老师怒骂:“几年?怎么还不得十年八年的,你俩这不是混账吗?”
明海哀叹一声:“不关小东的事儿,是我硬拉他干的,他老娘需要透析,孩子需要上学,老婆身体也不好,去年种木耳又让大水冲了,他哥大春家又是那种情况,你也知道,咱林区家庭,能维持着过就已经烧高香了,这要不是实在缺钱用,谁愿意冒那个险?求你了哥哥,快给拿个主意!”
温老师想半天,也没想出啥办法,道:“我不能去问长林,就他那脑瓜子,一问肯定就知道是你干的。这件事你得有思想准备,破案是早晚的事儿,既然我知道了,就该拉你去投案自首。”
明海急道:“不能自首,我进去就进去了,算我活该,但小东不行,他进去全家就完了,都指着他一个人过日子。再说了,他是我骗去的,去的时候没和他说干啥,真的,这样和警察说行不?能不能把他摘出来?”
温老师骂道:“你骗*吧,你找他进山就不是去干好事儿,说他不知道谁信啊?再说啦,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想摘就摘出来?”
明海后悔不迭:“这可咋整?”
温老师迟疑了一下道:“还记得杨律师吗?有一回赶上我有事,你替我陪他上长白山摄影的那个。”
明海道:“记得,杨律师也是咱岭西长大的,那次我俩在山上待了好几天,人相当不错。”
温老师道:“昨天早上,我还陪他吃过早饭,他刚回北京,要不这样,你去找他咨询一下,问问这种情况从法律上讲该咋办吧。”
明海反应极快,暗叹一声道:“我知道了温老师,你那锅我放你门口的超市了,还有点板撑子①和泥鳅也放在他家冰柜里,你拿回去吃吧。”
明海收了电话,回家和小东说了温老师的建议。小东不解道:“打电话问问不就行啦,还要到北京?”
明海道:“别说了,我俩赶紧去买票。”
去火车站的路上,小东仍有些糊涂,问:“海哥,真要去北京?”
明海道:“你还不明白啊,咱得出去躲一躲。”
①板撑子,一种冷水鱼的俗称。
四
早晨再碰头,大强汇报了火车站的调查结果。根据查到的信息,金俊生每次来岭西,都在月底,日期基本是25、26号,27号也有一次,在6月份。车次倒是一致,都是上午九点四十进站的那趟慢车。
大强道:“如今旅游淡季,那个点儿下车的人很少,犯罪嫌疑人别的照片没有,身份证上的照片也是好几年前的,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爱国那家伙指不上,我联系过孙明海和王小东,俩人关机。从身份证上的照片看,这个金俊生长的倒挺端正,但大众脸,也不很出奇。要是真像分析的那样,如果其他地方,比后脖颈有明显标记,没人现场指认,也保证可以一抓一个准儿。”
陈长林左手拇指食指叉开,虎口抵住鼻下,想了想,放下手道:“不要指望什么线人,再说这个案子很危险,姓金的既然能带进来*品,也未必不带有武器,没有绝对把握绝不能草率出手,外人在场更是累赘,试想一下,如果王小东和金俊生搭上话,哪怕对上眼,都会留下重大后患。当然,你们要抓紧联系,主要是王小东,有情况及时沟通。”
众人又捋了一遍辖区内盗猎人员情况,贩*案算是有了眉目,地枪案却好像到处是头绪,又好像没有半点头绪。第一轮排查是靠不住的,有价值的线索需要时间,只能根据第一轮排查的情况顺藤摸瓜。
陈长林去领导那边汇报案情,大强和三胜与王刚打了招呼,冲二满等人点点头,先去忙了。王刚看大强走远,忽然问二满道:“二满,孙明海这人你熟不?”
二满道:“熟啊,挺仗义的一个人。”
王刚道:“他是徐老大,就是我哥那亲家的拜把子兄弟。”
二满随口道:“是啊,他们那帮人年轻时都喜欢拜把子,现在年轻人很少有整这个的了。”
王刚道:“你盯一下徐老大吧,我觉得这事儿和他有联系。”
二满吃惊道:“啊,不是吧,已经去排查过了,他整天拐拉拐拉的就差坐轮椅了,大哥知道你查他亲家,就他那脾气还不得削死你啊?”
王刚故作轻松道:“莫长他人志气,刚哥九岁后他就沦为小弟了,哪次打架不是我给他撑腰。”
二满笑道:“我觉得徐老大不会有问题,哎呀,我想起来了,他会修枪。”
徐老大家在场区利民胡同,胡同很窄,车进去难以调头,四毛就把车停在胡同外面路边。顺着胡同往里走了很远,正遇上徐老大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徐老大看到二满几个,立即站住,犹豫了一下,迎上去。二满道:“徐大哥,有事找你。”
徐老大笑道:“还是那个案子?找我有啥用,你瞅我这样,能赶个集就不错了。”
见二满面无表情,徐老大又道:“来都来了,进屋聊吧,我说你们呐,也不容易,我王刚兄弟咋不一起来呢,对了,副队长,大小是个官,避嫌是吧?”
二满他们几个跟着进了屋,二满道:“徐大哥,咱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是带着任务,这是搜查令,你看一下。”
徐老大脸色一变,怒道:“凭什么搜查?谁给你们的权力搜查?你把陈长林叫来!”
四毛笑道:“老大,去年有人在你这儿买了副麝香,经验证麝香是假的,我们没来找你吧?前年你把狗骨头当虎骨卖给自驾游的游客,那游客半路让临县给查出来,人家还问他买狗骨头干啥,那次你没少赚钱吧?”
徐老大道:“他们偷偷摸摸上我这儿来乱打听,我也没使劲宰他们。”
二满道:“那要看案子怎么定性了,这个你心里清楚,你心里没*,只管配合就行,我们现在只管地枪的案子,你这房子也不大,你看从哪开始好呢?”
徐老大脑子飞快地转,一咬牙道:“仓房。”
仓房里,掀起防潮雨布,一架小型机床出现在面前。
徐老大很干脆地交代道:“半个多月前,孙明海找我加工了几个小零件。”
二满问:“什么零件,别说你不知道。”
徐老大赶紧道:“我真的不知道是啥零件,他有一个好的,我就照着做,不信你们找他问问。”
四毛看了看二满,二满摇摇头。搜查令上没有盖章,王刚的意思就是敲山震虎。徐老大也是几进宫的人物,一般情况蒙不住他。不管咋说,只要是他加工过的零件真的用在地枪上,证据确凿,他也一样要接受法律制裁。现在看来,徐老大还没认识到这一点。
二满问:“你一共给他加工了几个?”
“三个。”徐老大觉得这事儿可以和自己无关了,很利索地答道,随后又补充一句:“孙明海会做炸子儿。”
四毛对徐老大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法十分鄙视,问道:“你不会吗?你们这些老炮手哪个不会?”
五
北京站,明海和小东下了火车。随着人流走出站来到广场上,两个人都有点小激动。小东叹道:“这就是北京啊?总算是来一回,跟做梦一样。”
明海道:“我来过一回,咱林业辉煌的时候,派劳模出来旅游,我们住了好多天,故宫、长城、恭王府,去了很多地方,明天我领你去天安门看升国旗。”
小东道:“我儿子小时候没事儿就闹着要到北京来,我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北大清华,他答应的挺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块料。”
明海笑道:“那皮小子,我看够呛。我们家小慧上初中的时候年年班里排第一,高考的时候却考的不理想。”
小东道:“大本名校,也挺好的,记得应该是明年毕业?”
这时一个带红袖标的大妈朝两人走过来,问道:“买地图不?”
小东摇头,大妈很不高兴道:“那别站着这里不动弹,影响别人走路。”
小东偷偷吐了吐舌头。
明海和出租车司机说了去天安门附近住宿的打算,司机非常热情,径直把他们拉到前门东大街佳合宾馆,标间,也不算很贵,两个人就住下。明海到前台去找服务员问:“我们明早想看升国旗,应该几点起啊?”
服务员态度极好,面带微笑道:“明早升旗时间是六点三十三分,去看升旗的人很多,您把房间号告诉我,前台四点种会统一叫早,早去可以占个好位置,祝您在北京生活愉快!”
回到房间,看到小东忧心忡忡的样子,明海道:“东啊,早点睡,明早精神点儿,对了,赶紧洗洗澡,看升旗是大事,必须沐浴更衣才行,你先洗,我后洗。”
明海洗漱完,点上一根烟,继续想心事,忽见小东又坐起来,就道:“咋又起来,我抽完这根烟就睡。”
小东道:“海哥,我睡不着,我现在才知道睡不着是啥滋味,真难受啊。”
长安街的灯火着实让人激动,因为来的早,广场上人还不多,一个导游模样的人举着小旗子招呼她的团队,在一条看不准是*还是什么颜色的界线旁一字排开。其他不知就里的人赶紧排在后面。本来明海已经观察真切,拉着小东就势排在头排,但后面有几个孩子,家长就商量:“能不能让孩子站前面啊,孩子个矮,不耽误咱大人,哎,你也东北人啊,我沈阳的,好好,谢谢谢谢,还得是老乡,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呵呵。”
明海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眼看就到了升旗时间,广场工作人员出来,其中两位来到游人面前,径直拉起一根绳子。前排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在犹豫,后面的人眼见机会来的突然,总有那机智的,立刻挤到绳子边,一阵骚乱后,明海和小东就被挤到了第五排。明海个子高,也不觉什么,小东就得翘起脚来才能看到金水桥,不禁想:都已经排的好好的,他们拉什么绳子啊,规矩一变,倒便宜了另一帮人。
拥拥挤挤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广场一阵肃穆,整齐的步伐,由远而近,威武的方队,缓缓出现在金水桥上。
明海哽咽了,小东也哽咽了,他们看到了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情景。在电视中看,只是觉得就该那样,心里也没太多感受,如今眼见雄赳赳的战士们护着国旗一步步向旗杆走去,心里那种激动无以言表。当国歌奏响,当国旗“刷”地展开,眼看着它缓缓升起,明海、小东,所有的人,他们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竟都觉得自己也高大起来,那短暂的一时间,他们把对这片土地的爱,深深烙刻在记忆里。
看完升旗仪式,再去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碑身正面是毛主席的题词:“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两个人一字一字读着毛主席起草、周总理题写的碑文: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身临其境,明海也读出了其中的意思,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他为了国家和百姓付出牺牲,就是我们的英雄。
走出天安门广场,似乎又回到了现实当中,明海说:“我给杨律师打电话,不过电话存在手机里,只要家里公安确定是咱干的,一开机准知道咱在哪儿。”
小东道:“不确定是咱还好说,确定了就会查咱去向,到火车站一查一个准,肯定知道咱在北京。我觉得北京这么大,开机也就只能定位在广场附近,开吧。”
明海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再一想,假设被警方盯上,既然知道自己来北京,人家也一定会推算出自己来北京干嘛,索性开机给杨律师打电话。
岭西,早上一上班,王刚几个都是满眼血丝。连日来奔波布控,大家疲惫不堪。陈长林也顾不得刮胡子,眼瞅着颧骨凸出来。
二满汇报:“老廖那边来电话,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可以确定,下地枪和炸子儿的其中一个人就是孙明海,另一个应该是和他一起的王小东。我们到火车站查到信息,孙明海和王小东买了22号去北京的票。”
王刚道:“孙明海和王小东应该还在北京,二满可以带人先去,定准位置后在那儿就地抓。”
二满建议道:“他们手机不开,没法确定方位,就咱这点经费,白跑一趟不值,估计他们也是这几天听到风声后心虚,不外乎出去躲躲,咱这边松一松对破案更有利。”
陈长林心里盘算了一下,离破案期限还有十几日,反正着急也没用,点头同意。
王刚揉着胸口道:“那咱再计划计划,还是先把贩*案拿下,线人啥的是指不上了,我觉得那个抓捕方案还少点什么。”
四毛快步进来报告:“孙明海开机了。”
六
京西事务所在四季青敬老院附近,明海和小东坐地铁倒公交,在杨律师电话指引下好歹来到敬老院门前,杨律师早已等在这里。
杨律师把二人引进办公室,烧水倒茶点烟忙活了半天。简单寒暄后,孙明海说明来意,事情前因后果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跟杨律师说了一遍。杨律师想了一阵儿,道:“既然你俩找到我,就没把我当外人,我先打听一下案情。”
杨律师进里屋打电话,明海搓着大手叹气,小东把两只胳膊并在一起连同身子紧紧压在膝盖上,两个人忐忑不安地等着杨律师。
打完电话出来,杨律师脸上十分凝重,道:“这个案子动静很大,详情我那朋友也不知道,据说伤的不止一个,还有警察,再加上涉及到枪支炸药,比以往盗猎案件更严重。”
小东道:“盗猎案子哪有不涉枪的。”
明海道:“唉,伤了人就是大案,何况还有警察,事儿大发了,杨律师,给拿个主意吧。”
杨律师恳切地道:“回去自首,你们这案子估计要六年打底儿,当然这里面还有不少法律问题,自首至少可以减刑,真是你们做的,早晚跑不了,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小东还要说话,明海赶紧道:“那就听你的,我们马上返回去,该死该活都认了。”
杨律师点头道:“这样我就不留你们了,我开车送你们去北京站,说句不该说的,不要直接回家,先找靠得住的人问清情况。”
北京站,杨律师要了明海和小东的身份证,去窗口买了票。明海要给钱,杨律师立刻急眼:“是好兄弟就别整没用的,这阵子你们花钱地方多的是,能省尽量省,小东这包背好,里面有面包火腿,路上吃。”
小东接过包,眼眶有点红,明海和杨律师握握手,也不废话。
和杨律师分手后,二人通过安检进入候车室。明海故作轻松道:“咱还得躲一阵子,过去风头再说。记得吧,那年红峰林场的二愣子和于黑子整一伙儿人偷木头,犯事儿后于黑子就跑了,二愣子没跑,结果抓起来判了缓刑,他亲姑父还是公安局的呢,都没好使,转过两年,于黑子回来,结果人家啥事儿都没有,照样上班。”
小东道:“听他们说起过,于黑子开始也害怕,后来遇到森保大队一个认识的警察,人家看他一眼就走了,据说这种小案子过去就过去了,再折腾起来太麻烦,你说咱去哪儿好呢?”
明海想了想道:“我五虎岭有个熟人叫贵子,我们一起打过围,过去和你哥也不错,挺仗义的一个人,先去那,不行就再往远处走。你好好休息,明早十点多到安州咱就下车。”
小东道:“安州离五虎岭还好远啊,我们怎么过去?”
明海道:“走着过去,中午就能到,先吃点东西。”
小东拿过包道:“我还真有点饿,你要方便面还是面包?海哥,你看这是?”
明海往包里看,食品里夹着一沓钱,鼻子不禁一酸。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东去厕所,看见对面车厢卧铺旁走廊靠中间的窗边上坐着一个人非常眼熟,他正侧身给一个乘客让路,耳朵后的那撮白毛特别显眼。小东心里一激灵,尿意全无,赶紧回到自己位置,紧张地对明海悄声道:“海哥你猜我看到谁了。”
明海见他这个表情也吓了一跳,赶紧问:“是谁?”
小东道:“金俊生,我那个发小,刑警队让咱认的那个。”
明海道:“去他哥的吧,大强和三胜那俩货,没一个爽快的,给他们认个毛,就当没看见。”
小东道:“他们倒是说的挺好,有奖金呢。”
明海道:“有奖金的都是大案,大案找咱老百姓干嘛,考验他们的时候想起咱来啦?”
小东迟疑道:“我这发小好像是个*贩,那天他们背着咱说,不小心让我听到了。”
明海恨恨道:“你也知道了,那就更不能掺和了,掺和进去后患无穷,咱也不能和姓金的朝面儿,省的他出了事赖咱,这人也真是活腻了,干啥不好非得干这个。”
小东道:“好,我们就在卧铺上躺着,金俊生肯定去岭西,等过了岭西再说。”
火车进站,稍停,又继续前行。明海的脑子渐渐清醒了过来,他冷静地把这几天的事仔细过了一遍,心里一阵悲凉。想了想,叫道:“小东,下一站就是咱岭西,赶紧去另一头车厢的厕所给大强打电话。”
小东吃惊道:“啊?敢打吗?说不定他们正在到处找我们呢。”
明海肯定道:“打,就说你朋友在火车上看到了金俊生,九点四十进岭西的这趟。”
小东道:“一打电话,他们就知道咱在火车上了吧?”
明海道:“没那么快,你就说你还在北京,明天就回了,这样他们不会马上去查。”
小东点头,又道:“海哥还是你打吧,我怕说不好。”
明海道:“必须你打,听哥的。”
小东不明就里,但还是下了铺,往那边车厢瞄了一眼,金俊生还在那边过道的凳子上坐着。小东快步来到另一头的厕所,还好没人,推门进去锁好,拿出手机拨通大强的电话。
大强此刻正坐在火车站二楼的一个房间内,心神不定地看着监控,通过其他渠道,他几乎可以断定今天金俊生一定会来。通过监控可以看到,侦查员们已经各就各位,抓捕地点选在山河宾馆门前停车场,下车的旅客大多数都要经过左侧的环线出去,这里是金俊生落脚点之一。
九点三十二分,大强的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王小东”。大强一下子从座椅上蹦起来,立刻接通电话,急切地问:“是小东?”
小东道:“强哥,是我。”
七
五虎岭西有个村庄叫六号屯,过去为乡*府所在地,是个大村,撤乡并镇后有些萧条。过村公路是国道,两边商铺很多,在一个农机修理铺前停着一辆大货车,司机和一个敦实的汉子在换轮胎。明海和小东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那汉子无意间回头,脸上露出惊喜:“哎呀明海,你个犊子玩意儿,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有多少年没来看我了,啊!”他的声音洪亮粗悍。
明海道:“你先别说我,你小子也没去看过我。”
两个人用力握手,那汉子甩着手道:“我手底下可没服过谁,这些年整天摆弄这些硬家伙,自己都觉得气力见长,没想到还是没你手劲大。”
明海道:“我就这点看家本事,喝酒我是五体投地。”
小东知道明海酒量,见他对这人甘拜下风,知道这个就是传说中的贵子,连忙道:“贵哥好。”
贵子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跟小东握手。明海道:“这是小东,我好兄弟。”
贵子说:“看着眼熟啊,你和春哥是?”
小东眼圈一红道:“那是我哥。”
贵子揽过小东,紧紧抱一下,道:“没说的,别说还有海哥,春哥的亲弟就是我亲弟,走,喝酒去。”
大货车司机道:“还有螺丝没紧呐。”
贵子不耐烦道:“你没长手啊,不会自己紧,少收你十块。”
三个人进了一家鱼汤馆,贵子大叫:“江鲤子一条,麻溜儿炖上!”
老板闻声从后厨跑出来,悄声道:“没了,今天没货。”
贵子扫了一眼,故意道:“你怎么哪天都缺货呢?”
老板赶紧把他们拉进一个雅间,陪着笑道:“贵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江鲤子多稀罕啊,也不瞒你,他们过路客吃的都是水库里的野生鱼。”
明海道:“野生鱼也不错,总比养鱼池里的好,来一条别太大。”
三斤五虎岭散白小烧酒,贵子和明海各喝了一斤,小东顶天半斤的量,剩下的明海和贵子半斤二一添作五。一边喝酒,明海说了要在这儿找个清静地方住些日子的打算,道:“贵子,添麻烦了。”
贵子瓮声道:“麻烦个屁,你们没难处能来找我?来找我就是信得着,就冲这,你们走了我还不高兴呢,先消停住下。”
明海道:“实在是惹了事儿,跑出来躲躲,你要问我就和你说啥事儿,你不知道最好。”
贵子笑道:“我问个屁,你是来找我玩的,大老远的我也不能让你走不是?咋也得留你多住几天,顺便帮我个忙,我山上有个房子,老没人住也不行,你帮我修修,弄点过冬的柴禾,要工钱你说话,吃的喝的都算我的。”
土房在半山坡,机耕道盘旋着来回转了七八次,终于消化了坡度。下了拖拉机,几个人把面包、火腿肠、方便面、罐头往土屋里搬,贵子说:“你俩先在这儿住几天,我也不能总过来,面包会过期,先吃,忘了买几个水果罐头败火,茶、酒都在箱子上,这里背静,没人来,放心住就行。衣服换下来,平时就穿我干活儿穿的那些,我老婆都洗干净放在炕头柜里。就是柴禾不够烧了,得你俩自己想办法,前面开阔,视野好,来了人老远就能看清,有事儿就往后山去,过农地贴山岗腿子一转,神仙都找不着。”
明海和小东心里热乎乎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海认真道:“兄弟放心,我们绝不拖累你,大恩不言谢了。”
贵子笑道:“明海,咱可是和你一起患难过的,啥屁话都别说。”
贵子走了,明海四下打量一番道:“咱收拾收拾,窗子不错,不透风,外屋门有缝,找塑料布糊上,做饭的家伙挺全,我去挑担水,烧开烫一烫,这些都好长时间没用了,得消消*。”
小东道:“我去我去,你腰有旧伤,别抻着。”
这一天照例是好天气,小东担着水桶出来,四处打量一下,沿着一条长满车轱辘菜和马齿笕的小路奔远处坡下,果然,转过一片大豆地就看到一条小河,来到河边,竟然有一个泉子,水汩汩翻滚涌起很高,可见势头强劲。泉子被一圈卵石围起,里面还有一只破塑料水瓢。
小东把两只水桶各打上三分之二,这样不是为了轻快,而是回去的时候上坡路不稳,太满了一定会晃出来。再经过大豆地时,小东突然想起小时候和爸妈一起做豆腐时的情景,想起有好多天没见到老妈,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是不是按时去透析,想起媳妇和孩子,眼泪不禁流下来。
回到安州地界,却不敢回家,这在明海来说也不是第一次,这一次,明海有一个不好的直觉,从来没有恐惧感的人突然感觉到心惊肉跳。小东去挑水,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想,自己下的地枪和炸子儿连黑瞎子都能炸死,人会只是受伤?就算是活下来,也基本完了。这种情况,除非躲过追诉期,追诉期是根据案子严重性定长短的,这个案子怎么想也是最高杠二十年,唉,真要这样在外面躲上二十年吗?
八
抓捕行动很顺利,金俊生一出站台,立刻有至少六双眼睛盯住了他。巧的是,他带了一顶暗灰色的长舌旅游帽,左耳边那撮白毛格外明显。
金俊生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退路,笑了笑,没有反抗。把人拷住带上车,全身搜遍,除了钱包手机,啥都没有。
回到刑警队,专案组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说话。很快,陈长林急匆匆进来,大强把情况汇报了一遍,陈长林觉得眼前一黑,赶紧扶住桌子。王刚道:“陈队,我觉得得抓紧,争取在留置时间内把证据找出来。”
陈长林怒道:“那还不去找,等我去找吗?”
自前日抓捕,连审了四十多个小时,王刚他们一干人已经坚持不住,金俊生依旧咬牙不发话。审讯室外,陈长林急火攻心,转了无数圈,嘴上不说,心里十分不快,终于忍不住,伸手“咣咣”敲门。
听到敲门声急促,王刚立刻站起,不料一阵晕眩,摇晃着来到门口,刚打开门,腿一软就倚着门框出溜到地上。众人一阵慌乱,陈法医正好在对面值班,闻讯跑过来,采取了急救措施,医院。医院诊断为脑部血栓,主治医师付大夫说:“幸好送的及时,看片子也不是很严重,这种情况,这个岁数,只要别太劳累上火,是形不成栓堵的,以后要注意休息,戒烟戒酒。”
半昏迷中的王刚此时感觉自己似乎还在审讯室,只不过像身子像气球一样漂浮在半空中,下面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桌子椅子看起来有些变形,墙边柜子上,一个塑料托盘里放着电话、钱包、腰带、钥匙,那是金俊生的东西。王刚想起自己曾拿着钥匙看过,总共六把,其中有个东西好像是专用来干啥的。刚想要过去再看看,不料身子猛然一沉,掉了下去。
王刚发觉自己躺在床上,但口不能言,努力拍了下床沿。众人见他醒了,都围过来。王刚看着大家,举起左手。众人互相对看,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王刚急的左手乱抓,竟抓住三胜裤腰上的钥匙串紧紧不放。三胜猛然道:“王队肯定想到什么,是不是和钥匙有关?”
二满一拍脑袋:“金俊生钥匙上有个奇怪的东西,不长,内三角,像是火车上用的,对,应该能打开火车厕所。”
陈长林命道:“留两个陪王队,其他人立刻回去。”
几辆车风驰电掣赶回公安局,四毛飞步上楼,等大家来到小会议室,四毛已经把金俊生的钥匙串拿来,众人一看,果然有个明显是手工制作的内三角小金属。
九点四十分火车正点进站,大强、二满、三胜、四毛等人早就等在站台上,六号车厢旅客一下完,他们立刻上车,直奔两边厕所。二满和四毛在属于五号车厢的那边厕所什么也没有搜到,大强和三胜在属于六号车厢的厕所顶棚上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
尽管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他们还是在火车上可疑处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到安州下车,陈长林等人走高速已经等在那里,看到物证,他长出了一口气,“贩*案”终于要结案了。
九
小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母亲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大声喘气,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惊醒后天已放亮,窗上凝满水珠,窗台上一只蛾子在挣扎,冬天马上就要开始了。算算出来有一个月了,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警察肯定去过多次,仔细想想家里也没有什么违禁违法的东西怕搜,海哥家肯定有,他还有个暗室,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找到。
明海昨夜又喝多了,此时鼾声如雷。小东再也睡不着,起来穿上衣服,一眼看到正在充电的手机。贵子到底是手艺人,外面的太阳能板收拾的非常给力,每天电力充足。小东的手机是大砖头型,超长待机,但他总是隔三差五充一回电。据贵子说电话关机也能定位,虽然不信,为了以防万一,两个人早就把电话卡抠了。小东把充电器拔下来,随手把手机塞进腰里的手机套里,从墙上摘下手锯,门后摸出斧头,走了出去。
虽然已经下了场初雪,气候一直温暖,中午时分,天蓝瓦瓦没有一丝云彩,明海躺在炕上盯着外面出神。突然一道光扫过玻璃,明海最初没当回事儿,当玻璃上又一闪时,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一阵惊悸,跳起来冲到院子往山下看,只见盘山的机耕道上,一辆大越野正缓缓向上移动,明海的冷汗立刻冒出来,赶紧招呼:“小东,小东!”
小东正在煮方便面,听到喊走出来问:“啥事儿海哥?”
明海问:“你开机啦?”
小东心里一颤,道:“我梦到我妈了,早上打柴,我爬到后山最高那个山头,跟家里打了个电话!”
明海脸色煞白,一把抓住小东道:“快走,你可要把咱害死了!”
明海随手关掉液化气,带上房门就走。好在钱和能证明身份的物品都随身,尽管走的急,明海心里还是很淡定。一边走一边掏出两根烟点上,一根递给小东道:“手机信号一出现,警察会立刻圈定范围,五虎岭这儿是不能待了,那越野车也说不定是路过,别慌,咱这身和当地人差不多,遇上人你别说话,听我的,如果有人问我跟他们说,我们现在是去地里干活儿。”
小东道:“这个时候地里哪有活儿啊?”
明海道:“我想想,只要勤快,地里啥时候都有活儿。”
走出没多远,刚转过一个高坡,前面亮晶晶一闪,很远的地方两个人慢吞吞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其中一个身上背着一个方形迷彩帆布包,头上戴着耳机,另一个举着一根精致的杆子,上端有亮亮的金属线。
明海一拉小东,两个人赶紧蹲在路边,明海掏出打火机,点燃一堆苞米秸,火渐渐着起来。两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红鼻头中年人道:“老乡,现在不让烧秸秆,村里没通知吗?”
明海道:“早就通知啦,这不趁现在还有点雪,你看我地里这堆都干透了,赶紧烧了,要不来年耽误种地。”
中年人揉揉鼻子道:“现在雪小,跑了火可是要坐牢,赶紧灭掉。”
明海道:“我们看着呢,离林子近的都往这边集中,不敢在林子边上烧。”
中年人严肃道:“那也不行,没有森林消防人员在场,这是违法行为。”
明海转了转眼珠道:“别提了,村里早就和他们打招呼了,就是不派人来,你们是哪的领导啊,要不你跟他们说说。”
中年人疑惑道:“不能啊,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明海顺口道:“他们说早就过了防火期,不用太紧张了。”
中年人摇头,显然不信,但眼下手里的事儿更重要,打消了其他念头,道:“打听个事儿,附近有没有俩外地人在这儿住?”
明海说:“这你可问着了,有啊,有俩人住好多天了,就在前面那个土屋里,昨天还碰上来着。”
中年人大喜,转身道:“赶紧通知陈队。”
另一个年轻人掏出手机一看,气急败坏道:“没有信号。我就说手机在这里不会有信号,非让咱背着这死沉死沉的家伙。”
明海故作好奇地问:“你们是公安?来抓逃犯?”
年轻人道:“可不是嘛,那俩混蛋下地枪把人打死了,连我们警察也牺牲一个,抓住要他们好看!”
中年人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也不管明海和小东,二人拔出枪,快速向土屋逼过去。
明海脑子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蹦,想,死了,真的死了,真的把人打死了,这下完了,没有活路了,我到底该咋办,该咋办?
小东很快回过神来,拉起明海就走,两个人连过三道沟四道岭,把土屋远远抛在身后。
两个安州刑警逼近土屋的时候,大吉普也冲了上来,陈长林时间算的精准,汇合点正好在这里,几个人冲进去,很快又都退出来,集中到土屋前。四毛说:“有人长期在这儿住,炕是热的,方便面刚煮好,应该是发现有车上来,做贼心虚,跑了。”
安州刑警老周猛然道:“哎呀,我这是怎么了,秸秆都是春天烧,刚才那俩肯定就是咱要抓的嫌犯。”
二满一听急了:“啊,照过面儿?你们怎么搞得,不是给你们看过照片吗?眼皮底下让人跑了,传出去磕碜不?”
背设备的安州刑警小崔道:“他们穿的和当地人一样,胡子拉碴的在地里假装忙活,我们光想着侦测手机信号了,没想到他们这么狡猾,还唠了半天嗑儿,一点异常表现都没有。”
陈长林道:“孙明海是敢近距离面对面朝黑瞎子开枪的人,心里素质极高,常年在老林子里转悠,那种沉着和野性是天生的,再说了,他也没少和咱警察打交道,能老远闻出味儿来,没认出来未必不是好事儿,人少动起手来也麻烦。这也是给咱提个醒儿,以后办案,这种情况一定要算进去,先回去再说。”
陈长林没有料到,因为安州刑警小崔多说了几句,明海和小东已经知道了案情的严重性。
十
五虎岭远离长白山原始森林,这里的山林被农地隔成东一条西一块,明海和小东一刻不停翻山越岭,眼看着天暗下来,细雪被风裹着洋洋洒洒飘落,脚下快要看不清东西的时候,前面又出现一大片农地,地里耸立着一堆堆大垛苞米秸。
丛成大垛的苞米秸最中间都有点空隙,明海和小东寻了一个不显眼的,扒开堆压的不紧的地方依次挤进去,里面果然背风。因为堆了一个秋天,里面竟有一股淡淡的酒气,虽然感到些潮湿,但暖意融融。搬弄了一番,身下便是厚厚的一层干透的秸秆,最里层的居然还有青绿的几段,掰开一咬甜汁满口。明海衣服兜里还常备几小包饼干,倒也解决点问题。这一夜,两人挤在一起各想心事,几乎都没怎么睡。
阳光照在秸垛上时,里面就有了感觉,小东先钻出来,抖落头发上的雪霜,看着四下山野,一片银色。不知何时雪停风住,荒野与农地空旷寂寥,悄无声息。
明海也钻出来,小东回头看时立刻惊呆了,只见他昨天还油黑的须发一夜间竟变成灰白。明海看着小东有些奇怪,问:“你瞅啥?咋这样看我?”
小东道:“海哥,你的,你的头发都白了。”
明海一夜未眠,听小东这样说,伸手薅下几根,果然白了大半,惨笑一声:“哈哈,好,一夜白头,果然是真的。”
小东心中火烧一般难受,问道:“咱下步去哪儿?”
明海道:“我们这个地方已经出了五虎岭地界,估计他们不会到这边来,今天白天好好休息,晚上我们再向北走。你在附近转转,看看情况,弄点吃的,我头有点晕,再去睡一会儿。”
小东小心翼翼地在四周转,有农地的地方,不远处肯定会有人家,果然,顺着车辙走出去约莫三四里地,就看到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小东进村里,很快找到一家小卖店,推门进去,里面乌烟瘴气,一堆人吵吵嚷嚷在*钱。这时间也就上午九点钟左右的样子,估计牌局支起不会有多久,但一个胖子面前却堆满纸币,看来手气非常不错。
小东故作无事看了一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牌桌上,谁都不看他一眼。只见那胖子又赢,雄赳赳地伸手打了个响指,大叫:“桂枝,给拿包烟,不,两包,要最好的!”
一个妇女就从柜台里摸出两包红盒的烟道:“五十。”
胖子反手接过烟头也不回道:“人家镇上都是二十一包,你两包五十,不亏心啊?”
那妇女头发乱蓬,笑吟吟道:“从镇上到咱这儿,还不得加点运输费啊。”
众人各自伸手换上胖子的烟,都道:“你这运输够贵。”
小东顺势来到柜台,买了一大堆面包火腿和香烟。妇女一边收钱一边道:“你这人眼生,到谁家串门啊?”
小东道:“经过,中午垫吧点,还得赶路。”
妇女道:“是去江口吧?再往北就是黑龙江地界了。”
小东随口道:“是啊,我们那有朋友,去找点活儿干。”
快步出了村,小东见四下无人,便拐上小道,不料天气突变,又是一阵风雪,直下了近半个钟头。小东顶着风雪来的农地边,立刻傻了,这时才发现,这一片农地好大,玉米秸垛一丛丛遍地都是,自己出来时留下的脚印被刚才那阵雪完全抹去,竟不知道昨晚藏身的到底是哪个。小东刹那间好像掉进波涛汹涌的洪水里,唯一的救生圈突然脱了手。
镇定了一下,小东按照大致的方向,凭着记忆一个一个找,边找边小声喊:“海哥,海哥。”
终于,在一个较大的玉米秸垛旁听到了鼾声。
小东总算松了一口气,在旁边慢慢蹲下,禁不住问自己:你刚才害什么怕?海哥能丢下你自己走?
小东爬进去,推了一下明海。明海睡的很沉。小东见推他不醒,便蜷身躺下,困意上来不觉得饿,渐渐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小东醒过来,扒开一点缝隙看,外面已经黑下来。小东回身叫道:“海哥,起来吧,吃点东西我们赶路。”
明海没有动静,小东又推了一把,明海“哼”了一声。小东听着不对,一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竟然这这个时候发起烧来。
小东一时没了主意,半天才决定,还去屯子里,看能不能买点药。
跌跌撞撞摸出来,再到那个小卖店,里面灯火通明,牌局还在继续,柜台后换了一个二十几岁鲜红嘴唇的丫头。小东问她:“你知道哪有卖感冒药的吗?”
那丫头看他狼狈的样子,有些不屑道:“哪有,我家就有,速效感冒胶囊、安乃近,要哪种?”
小东道:“都要,每样来二十块钱的。”
再回来时,因为做了记号,很快就找到那个玉米秸垛。小卖店居然没有矿泉水,小东上趟买的听装可乐,这次还买了一瓶外面很少见到的草原白,不知道为啥这种酒能运到这个小屯里。
小东给明海喂上六粒感冒胶囊和三片安乃近,又打开酒瓶,用高度白酒在明海前胸后背一顿猛搓。折腾到后半夜的时候,明海坐起来,把瓶里剩下的酒掫了两大口,面包火腿一阵猛吃。酒足饭饱,两人均感觉又累又乏,躺倒再睡。
十一
小东再醒来时,一摸无人,赶紧爬出去,见明海从远处转回来。明海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只是顶着一脑袋灰白的头发,乱蓬蓬透着悲催。明海道:“醒啦?昨天把你累够呛。”
小东埋怨道:“是把我吓够呛,当时汗就下来了。”
明海笑道:“你给我吃了多少药啊,想药死我,到现在嘴里还苦呢。”
小东道:“急病猛药,我们林场刘大夫说的。”
明海道:“我呸,你们林场的大夫还能叫大夫?”
小东道:“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觉得白天走也没问题。”
明海看着小东,认真道:“咱不跑了,回去自首吧。
昏沉沉中,明海终于想清楚了,这么跑根本不是办法,如果自己是警察,绝不会让对手再跑三天。早上起来趁小东还在沉睡,明海走出去,把手机卡安上,打开手机。好在恰好是跑的那天充满的电,因为没开机,还是满格。明海给温老师拨通了电话,温老师接了,半天无声。
明海能想象出温老师那边的表情,笑道:“说话,没睡醒吗?”
温老师缓缓道:“明海,你知道我盼这电话,盼到啥样子?”
明海惨然道:“我真不知道挨地枪的人死了,要不我也不带着小东跑了,总想着躲过这阵子,找找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这样,没退路了,还不如当时就去投案自首。”
温老师喉头紧的几乎说不出话,嘶声问:“那你现在想明白啦?”
明海痛快道:“想明白了,你叫上陈长林去六号屯,找我那个哥们贵子,我和小东在那等你们。”
挂断电话,明海想了想,又温老师发了个短信,把下地枪的前因后果详细述说一遍,委托他向警方说明此事与小东无关,一切罪责全由自己承担,算是留了书面的证据。然后又哭着给老婆发了一个,最后给小东发了一个,仅留数字:小东,对不起!发完之后把手机朝着山沟里狠狠扔了出去。
温老师挂断明海电话后,立刻给陈长林打电话,陈长林叹道:“明海就是明海,是条汉子,我们一起去接他。”
温老师心情郁闷之极,放下手机去厕所,回来后看到短信,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时明海媳妇电话打进来,大哭道:“温大哥,救救明海,他给我发短信啦,你救救他啊!”
温老师再打明海电话,已然关机。
六号屯后山有个革命烈士纪念碑,烈士纪念碑是安州的标志,据相关部门统计,全安州共有烈士纪念碑六百多座,可见当年付出牺牲之惨烈。
明海和小东在纪念碑前合十拜了拜,转身看山下,但见炊烟袅袅,古洞河蜿蜒不绝时隐时现,两岸地阔林疏,河面洁白,中间仅留一道黑线,看起来眼看就要被冰封上。明海想起有一年在这条河面上追到一只狍子,那狍子在镜子般光滑的冰面上一走一劈腿,十分古怪滑稽,脸上不禁露出笑意。
小东见明海笑的诡异,心里抑制不住忐忑,道:“海哥,下步咋办?”
明海道:“前面就是六号屯了,我和温老师说好了,他去贵子那接咱。”
小东茫然道:“自首以后呢,是不是要把牢底坐穿?”
明海打了个哈哈道:“我这岁数都不一定能把牢底坐穿,你更不用,没啥,咱犯这罪,总比偷啊抢啊贪污啊,那些祸祸人的家伙强百倍,没啥丢人的。”
小东道:“能和赵坏水儿关一起不?进去后我问问他,为啥不给我哥报工伤?”
小东的哥大春被木头挤伤腰落下残疾,林场场长赵国发压着不让正式报工伤,因为要是报了,就完不成这年的安全生产责任状指标。安全生产责任状指标系一票否决,出了重大事故,上至局领导下至林场管理人员的年终奖金都要泡汤。赵国发不仅自己来做工作,还安排主管生产的副场长、林场工会主席轮番往大春家跑,说是按照内部工伤处理,一切待遇都一样。大春一想也就应承下来,毕竟关系到那么多人的利益,场长说待遇一样,肯定错不了。谁想到后来制度越来越正规,林场小金库也没了,该给的都没了着落。接下来老领导基本都退了,赵国发也因为贪污被判刑,大春的工伤也就不了了之。好在后来上访了几次,后任林业局领导问明情况,在*策上给了不少照顾。小东想起今后的监狱生活,自然联系起赵国发。
明海道:“我那年蹲拘留,听说监狱里和拘留所不一样,每间屋子里都有个老大,非常牛逼,等咱进去,也拼个老大,赵坏水儿算个屁,天天让他端尿盆。”
明海一边故作轻松地和小东说着,一边想起还在服刑的那些熟人,心里苦笑,暗道:就那几头烂蒜,和他们关一起?做梦去吧!
小东想象赵贪官惨状,脸上露出笑容,问道:“海哥,你说这世上到底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明海想了想道,“一样多吧,好坏由环境决定,由生活决定。小东,这世上很难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小东道:“我想过了,我遇到的还是好人多,比方温老师、贵哥,那个大强哥也不错。”
明海怜惜地看着小东,一咬牙道:“对,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你等会儿啊,我去解个大手,这几天上火,时间能长点,别着急。”
小东答应了一声,心道,咱是去投案自首,蹭一会儿是一会儿,这事儿哪能着急呢?
明海回头,透过树林看着远处的小东,暗暗祷告:兄弟,哥只能做到这一步,能不能脱身,全看造化了。
等了好久,不见明海出来,小东有些着急,又等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得有二十几分钟了,就喊了声:“海哥。”
没人答应。又大声叫:“海哥!”
还是没有回声。
小东撒腿往树林中跑,只见远处一棵树上,一个人悬在半空。
“海哥啊海哥!”小东嚎叫着扑过去,可惜明海已经悄无声息了。
小东腿脚手臂皆软,努力了几次也不能把明海托下来,连滚带爬往六号屯奔去。
小东跑到农机修理部,贵子正打屋里出来,小东哭叫:“贵哥!”
贵子一见,问:“小东,你一个人?”
小东哭道:“海哥,海哥没了,你快去救他。”
十二王刚恢复的不错,血管疏通后和平常一样,就是右腿有些发软,需要锻炼。医院实在躺不住,趁锻炼的功夫溜回刑警队。
四毛见到赶紧上来搀扶,王刚推开他的手道:“干嘛干嘛,我又没七老八十。”
众人把他迎进来,倒水递烟像是对待尊客。四毛把递烟的手挡住,严肃道:“不能抽,那天人家付大夫说了,戒烟戒酒戒色,至少得一年。”
王刚疑惑道:“倒是和我说过戒烟戒酒,还要戒色?你这臭小子,敢耍我?”
陈长林听说王刚过来,非常生气,一进门就吆喝:“胡闹胡闹,赶紧回去休息!”
王刚道:“这躺了十来天,可遭老罪了,付大夫让我明天出院。”
陈长林道:“出院也不许上单位,就在家待着。”
王刚道:“在家待着和这儿没啥两样,懒了我就去值班室躺会儿,不碍你们事儿,其实我就是想过来看看地枪案咋样了。”
据小东回忆,秦福贵联系明海买熊掌和熊胆是为了给一个大官送礼,明海起初不答应,因为和温老师一块处久了,多少有了点对野生动物要保护的意识,同时也劝秦福贵:“送啥不行,弄几棵棒槌不是也挺好嘛,我保证是纯纯的老山参。”
秦福贵道:“那个已经送啦,可人家跟我说,海味都吃过啦,山珍也吃差不多啦,光咱自己吃不行啊,家里老爷子还没吃过,老爷子那天问啦,熊掌好不好吃啊,老人家问,咱这当儿女的能装憨吗?你说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秦福贵第二个对不对显然是问明海,明海道:“这个臭不要脸的,还挺孝顺。”
秦福贵道:“屁,还不知道是孝顺谁家老爷子呢,反正你得给我弄,这个数。”说完伸出一巴掌。
明海道:“滚犊子,整不了。”
秦福贵道:“整不了是吧?不整我就把你找小姐的事儿告诉你媳妇。”
有一年秦福贵怂恿一帮狐朋狗友终于把明海灌醉,还花钱找了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搂了一宿。玩笑开的有点大,也有点险恶,到底弄没弄,反正明海说不清楚。
明海神经大条,自然不会当回事儿,但着那一巴掌,眼睛直发亮,对他来说,五万不是大数,但也不是小数,千不该,万不该,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
陈长林问:“小东,明天去把地枪和炸子儿起出来,你有把握吗?”
小东点点头。
二满请示道:“温老师也要去,陈队你看合不合适。”
陈长林道:“他去干嘛?他咋知道明天去?肯定是你说的,不行。”
这时陈长林手机响,一看是温老师电话。温老师道:“明天给我留地方,我必须去,要么我自己开车。”
过了那段难走的沙土路,警用大越野上了边防公路。这几天一直是大晴天,整条路笔直少弯,被寒风吹扫的干干净净,看起来满眼一片灰白。两边森林里,树叶早已离开树梢,落叶松、白桦、冲天杨落的最干脆,偶尔几株大柞木上还残留着部分暗*的叶子。
四毛开车,温老师坐副驾驶,后面是二满和小东。四毛猛地扫见到对面山坡大柞树上有一丛摞叠在一起的窝状树枝,十分惊奇,叫到:“看,好大的鸟窝。”
温老师想起明海当年的话,心里一酸。
二满瞥了一眼道:“那不是鸟窝,你家鸟窝长那样啊?”
四毛道:“我看过白鹭的窝,乱糟糟的和这个差不多。”
二满也见过白鹭的窝,不屑道:“哪里差不多啊?差多了。”
温老师道:“那不是鸟窝,是‘熊坐垫儿’。”
大吉普转过一个弯,那大柞树离开视野。四毛道:“我还是觉得像鸟窝,温老师,啥叫‘熊坐垫儿’?”
二满也听人说过这个词儿,但不知啥意思,看着温老师。温老师道:“熊瞎子特别喜欢吃鲜嫩的柞树叶,有时候就坐在树上掰树枝儿,吃完叶子就顺手塞到腚底下,时间长了,腚底下的树枝就乱七八糟坐了一堆儿,猎人管这个叫‘熊坐垫儿’,综合粪便等其它踪迹,可以分析出它的行进路线。”
四毛感叹道:“长知识,原来打猎这行里还有这么多学问。”
到了岭东检查站,老廖等人也在,老廖见陈长林没在车上,就问:“啥意思?我都来了,陈队咋没来?”
二满赔笑道:“陈队有要事,再说啦,这不有你廖队主持大局嘛!”
老廖也不废话,转过车身,恶狠狠地看着小东问:“你就是王小东?”
温老师没好气儿道:“是咋地?”
老廖挠挠头,伸手道:“温老师,我们见过。”
温老师和他胡乱握了一下道:“人齐了,还等什么?开始干活儿吧。”
老廖的人直翻白眼,十分不满。
岭西这边的人忍不住笑,心道:还是温老师气场强大。
山林里的雪已经很厚了,明海下地枪的时候早把突然下雪的情况算了进去,标记做的很明显,当然,这是他们自己看,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小东领着刑警们很顺利地把剩下的两支地枪和四个炸子儿都起了出来,岭东的几个专家看着这些危险物直摇头,要不是小东,就算知道在这一片也很难发现,就是发现了,也没把握排除,大概只能就地引爆了。
分手时出现了小争执,老廖要把小东带回岭西,二满果断拒绝。二满声明,这是局长丛大虎下的命令,人必须安全带回,不敢违背。老廖见人家搬出局长,也就不好说什么,要带着地枪炸子儿回去,温老师道:“廖老弟,地枪卸了栓没问题,炸子儿就别带了,就在这儿销毁吧。”
老廖猛然醒悟,带着这东西回去干吗?领导让带也不能带啊,这要是半道响了可就麻烦了。连忙道:“温老师说的是,可在这边境线上弄出动静来不妥,还要和边防部队打招呼。”
温老师道:“跟我来吧。”
众人跟着来到明海和小东住的地抢子,借着河水声,技术人员把四个炸子在地抢子里引爆。爆炸的声响沉闷,像是极低的低空雷,这个地抢子也就完全废掉了。
十三
“出了吧。”温老师对明海媳妇说。
“他要火化。”明海媳妇已经看不出悲伤,她接受现实的语气让人心里阵阵发痛。
温老师道:“咱这附近,安州那边一个火葬场,岭东一个,去哪呢?”
明海媳妇道:“岭东,就算是去赎罪吧。”
地枪案很快就有了定论,检方依照市森林公安局提供的案卷证据依法提起公诉,法方依照案情依法作出判决,孙明海承担主要罪责,王小东系从犯,有自首情节,加上破获贩*案有功,判三缓二。对所有关心这起案子的人来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温老师心下惨然,拉了小东出来道:“以后的日子很难,有办不了的事尽管跟我们商量,孩子们长大后就好了,你行不?”
小东坚定地道:“温老师,我想好了,以前脑子不想事儿,啥事都找海哥,海哥没了,有事我得自己担。”
温老师不高兴地道:“记得还有我,还有我们,不是你一个人,记住喽。”
小东笑笑,泪光晶莹。
火化的时间定在12月9日,近代史上的一个纪念日。也不是特意选择这个日子,按照温老师的意思,虽然眼下是这种情况,还得要请主持殡葬礼仪的刘大仙张罗,必要的程序都不能落下。刘大仙来之前就知道这趟活儿没多大油水,天寒地冻不如打快拳,所以在他的主张下一切从简,这倒也暗合了大家的意思。问日子的时候,刘大仙不假思索道:“就明天。”
举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明海的遗体很快就变成了一抔骨灰。
选骨灰盒的时候,看着各种价位,温老师对小东道:“你最懂你海哥,你选一个吧。”
小东怔怔地道:“要最贵了。”
温老师吓了一跳,掂量了一下,最贵的自己也消费不起,赶紧道:“也不用那么讲排场,我看两百块钱左右的就行。”
明海媳妇道:“左右是要撒的,要个最便宜的吧。”
五道河与古洞河交汇处的江口,宽阔的江面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冰窟窿,那是打鱼人留下的。灰白色的碎骨和粉末洒落在冰水上,载沉载浮。温老师道:“兄弟,放心走吧,还有我们这些活着的弟兄,弟妹和孩子的日子将来错不了。”
小东哽咽道:“海哥,你在那边看着小东,我一定把苦日子熬出头!”
一阵风过,碎雪扑面,等大家再张开眼睛,那些骨灰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创刊发《大地文学》年卷五十六)
宗玉柱